該小說原載于《少年文藝》（上旬版）2018年第9期

花溪鎮(zhèn)的愛笑男孩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作者‖葛衣蘭

繪畫‖崔江

        很多年了，有一個男孩一直在我眼前浮現(xiàn),，滴溜溜的眼珠,，圓圓的臉，還有什么時候都燦爛的笑容,。我一直想寫寫他,，但是,，每當(dāng)那個時候，心里總是一陣悸痛,，因為我覺得,，那樣一個好男孩，本應(yīng)有著和其他孩子一樣快樂的童年,，但是……

        大約二十年前,，我?guī)煼懂厴I(yè)后，被分配到太行山深處的花溪鎮(zhèn)小學(xué),，那是一個有著真山真水的美麗地方,。山上有很多眼泉水，晝夜不停地汩汩流淌,。一年四季,，除了冬天有皚皚的白雪覆蓋山坡和田野，其他季節(jié),，鮮花盛開,，迎春花、柿子花,、蒲公英,、野菊花……花溪鎮(zhèn)小學(xué)就在這樣一個散發(fā)著花香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 當(dāng)時,，我年僅十九歲,，擔(dān)任三年級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。初為人師,，無論如何寬慰自己和反復(fù)練習(xí)與學(xué)生們初次見面的臺詞,，最后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了。我本來預(yù)想,，我的笑容會如花兒一樣綻放,。沒想到當(dāng)我站在講臺上，往下看到一個個黑腦瓜,、一雙雙圓溜溜的眼睛時,，那些臺詞和笑容全都跑得無影無蹤。我磕磕絆絆地自我介紹：“我……我叫……石……石小柳,，你們以后就……就叫我石老……石老師好了。”然后就茫然地僵在了那里,，心里又著急又恨自己,，但卻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些什么。下面的學(xué)生們也許受到了我的影響,，一張張小臉繃得緊緊的,，班里鴉雀無聲,，時間好像定格在了那里。

        突然,，好似平靜的水面落下一顆石子,，濺起一片水花。因為正當(dāng)我不知所措地掃視教室的時候,，看到一個臉上和眼睛里滿是笑容的男孩,，讓我緊張的情緒一下子松弛了。于是,，受到他笑容的感染,，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。那堂課,，我恢復(fù)了一個十八九歲年輕人的活潑,。“我還是一個大女孩，為什么要那么老氣橫秋呢,？”當(dāng)我恢復(fù)自信后,，調(diào)皮地想。

        當(dāng)我對著花名冊點名時,，知道了那個男孩叫穆子林,，但我已經(jīng)暗暗給他起了另一個名  字：“愛笑的男孩。”笑容,，就像是初春的一束陽光,，它能劃破堅硬的冰面，讓溪流歡快地流淌,。

        講完三年級語文上冊第一單元后,，我找?guī)讉€男孩女孩去辦公室，幫著撕下試題冊的第一單元,，讓學(xué)生們做自測練習(xí),。其中，被我叫到的學(xué)生,，有那個“愛笑的男孩”穆子林,。因為臨時有事，我需要到校外去一下,，于是就讓學(xué)生們單獨在我的辦公室撕試卷,。

  在回學(xué)校時，我看到路上有很多放學(xué)回家的學(xué)生,。到了辦公室,，我推門進去，只見“愛笑的男孩”正坐在辦公桌前寫作業(yè),。他愉快地向我匯報：“石老師,，試卷全都撕好了,，其他同學(xué)已經(jīng)把試卷帶到教室，發(fā)下去了,。我看您還沒回來,，辦公室沒鎖門，我就邊寫作業(yè)邊等您回來,。”這個小家伙,，不只是愛笑，還很細(xì)心呢,。

         但是,，像我這樣馬虎的老師，估計也是很罕見的,。我依然只是每日欣賞和贊嘆著穆子林快樂的笑容,，而沒有注意到他有什么異常。

       一個月后,，學(xué)校要進行大掃除,，校長讓班主任們布置下去，下午把勞動工具帶到學(xué)校,，包括小推車,、掃帚和鐵锨。我擬了一份學(xué)生們各自帶什么工具的名單,，上午第四節(jié)課快放學(xué)時在班里公布,。

我先公布需要帶小推車的學(xué)生名單，因為小推車是大件的勞動工具,，在小村莊也算是一個家庭里昂貴的家業(yè)了,。家長們總是擔(dān)心小推車被孩子們砸摔、磕碰壞了,，因此,，布置小推車的任務(wù)最不容易。

我首先想到穆子林是一個很熱心和負(fù)責(zé)的孩子,，打算讓他做個表率,。于是，我朗聲公布道：“同學(xué)們,，下午要進行全校大掃除,，咱們班需要帶五輛小推車，剩下的同學(xué)一半帶掃帚,，一半帶鐵锨,。帶小推車的同學(xué)，我一一確認(rèn)一下，看下午能不能帶來,。如果家里沒有，再換成其他的同學(xué)帶,。穆子林,，你帶小推車，怎么樣,？”

       “嘭,！”班里像突然有一個暖水瓶爆炸了一樣，學(xué)生們哄堂大笑,。有的捂著嘴笑,，有的仰著頭、露著牙看著房梁笑,，有的雙手拍著桌子笑,，有的互相捶打同桌的肩膀，還有的因為大笑用力過猛,，咳嗽個不停,。我被笑得莫名其妙，摸不著頭腦,，“你們笑什么,？這有什么不對嗎？” 

       “老師,，穆子林只有一只半胳膊,，他怎么推小推車呢？”臉笑得通紅的張小山忍著笑說,。

        我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(yán)重,，我緊張的不是布置不下去帶小推車的任務(wù)，而是這會對穆子林帶來心靈的傷害,。當(dāng)我驚慌地看向穆子林時,，他的雙臂放在桌子后面，無法看到他的胳膊,。但他也如大家一樣在笑,，抿著嘴，好像比平時的微笑還更開心了,。

       我當(dāng)即的反應(yīng)是穆子林肯定是在用笑容和平靜來掩飾內(nèi)心的痛苦,，被全班的同學(xué)當(dāng)成笑話，無論如何都不會愉快的,。于是,，我趕緊安慰說：“穆子林，對不起，我先前不知道,，你那次不是還幫我撕試卷了嗎,？”

      “老師，穆子林是用左膝蓋抵住試卷,，用一只右手撕的,。”說話的是那次同去撕試卷的韓月月，她是班里的學(xué)習(xí)委員,。

       “石老師,，沒關(guān)系，還要謝謝您,。自從上學(xué)以來,，老師們從來沒有找我?guī)兔ψ鲞^事情，是您第一次讓我為班里做點什么,。雖然我只有一只半胳膊,，那次也幫大家撕了好多張試卷。”穆子林平靜地微笑著說,。

        沸騰的班級逐漸安靜了下來,。一個個小腦瓜都轉(zhuǎn)向穆子林，聽他說話,。

        “您讓我在學(xué)校里找回了自信,。其實，在家里,，我經(jīng)常幫爸爸媽媽做很多事情,，擇菜、洗衣,、鋤地,、趕馬車……”穆子林依然不緊不慢地說著。

         現(xiàn)在,，我突然間陷入為難的境地,。“讓他帶小推車，的確不方便,；不讓他帶,，肯定會對他造成傷害。”我暗暗告訴自己,，必須快速整理好情緒,，盡快處理妥當(dāng)。

         班里平靜得像是一池清水,。

         “石老師,，下午我?guī)⊥栖?。我有一個辦法，讓小山幫我穩(wěn)住車頭的左側(cè),，我推著右車把,，我的右胳膊是很有力氣的。這樣行嗎,，小山,？”穆子林懇切地詢問張小山。

       “行,，肯定行！吃了午飯,，我就去你家找你,。”臉色已由紅色恢復(fù)正常的張小山說。我注意到,，張小山是一個長著濃眉大眼的男孩,，還透著一股子剛毅。

         我又怎么能拒絕呢,？我也如張小山一樣說：“行,，肯定行！下午你帶小推車,。”

        我看到,，穆子林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，白白的,，像兩粒潔凈的小石子,。

        再后來，每當(dāng)我去上課的時候,，發(fā)現(xiàn)黑板比往常要干凈很多,，就好像用新墨刷過一遍似的黑亮。我好幾次拿起粉筆寫字的時候,，都會不由自主地夸贊幾句：“咱班的同學(xué)做事情非常仔細(xì),，連黑板都擦得這么干凈。開始的時候,，我以為是某一個值日組做得這么好,，后來發(fā)現(xiàn)這幾天，天天如此,。看來咱們班真是有良好的班風(fēng),，希望大家繼續(xù)發(fā)揚下去。”

       有一天,，我辦公室的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,，上面寫著幾行娟秀的字：

石老師，黑板是穆子林每天用板擦擦過后，又用濕布擦洗一遍,，他不讓我們告訴您,。老師，您別去問他,，也別說是我告訴您的,。

韓月月

        在那一瞬，我的眼眶突然濕潤了,。其實我沒做什么,，只是因我的粗心，歪打正著地讓他去做一個正常孩子能做的事情,，但是他總在竭盡全力地把事情做好來作為回報,。在迷蒙的淚光里，我清晰地感覺到作為一位鄉(xiāng)村教師,，我的價值正在一點點得到體現(xiàn),，因為，我似乎觸摸到了教育的本質(zhì)：教師,，不僅僅是傳道授業(yè),，還能讓學(xué)生的內(nèi)心變得更加自信和強健。

        于是,，我努力想著能為穆子林做些什么,。

有一次，我去山上玩,，看到一些很奇特的石頭,，瑩白透亮，細(xì)膩光滑,。我問一個放牛娃,，他說那叫火石，兩塊石頭摩擦,，可以碰撞出火花,。村莊里人家的灶臺上都放著這種石頭，如果臨時短缺了火柴,，就用兩塊石頭摩擦幾下,，用火石的火花能點燃紙張，然后燃著柴火,，就可以做飯了,。

        我選了一塊鴿子蛋大小的火石，慢慢地在一塊粗糙的大青石上摩擦,，把火石打磨得更加圓潤光滑一些,。趁學(xué)生們課間出去玩的時候,，我把這塊火石包在一張紙里放進穆子林的書包，紙上寫著：

這塊火石,，你寫字的時候,，用來壓住本子角。這樣,，本子不亂動,，你就能寫出更漂亮的字了。

期待你學(xué)業(yè)有成的人

        山區(qū)的秋天很短,，轉(zhuǎn)眼間氣溫驟降,，進入了寒冷的冬季。學(xué)校給每一個班級分了一堆散煤,，也給每一位住校的老師分了一些,，因為買散煤比買蜂窩煤便宜很多。校長讓各班的班主任和學(xué)生們自己想辦法,，找來蜂窩煤機子，把散煤做成蜂窩煤,。

看著這成堆的散煤,，我兩眼呆呆地直發(fā)愁。我從來沒有親自動手做過蜂窩煤,，只會用長長的煤夾子夾著一塊塊買來的現(xiàn)成的蜂窩煤,，放進燃燒得旺旺的火爐里，過一段時間,，再把燒成灰白色煤灰的蜂窩煤夾出來,，扔掉。

怎么組織學(xué)生們加工這么多散煤末子呢,？

        第二天是周末,，我回家了，趁機向父母討教了如何做蜂窩煤,，并逐一記在紙上,，唯恐搞錯了，做出來的蜂窩煤不能燃燒,。

我記錄的內(nèi)容可真不少,，并且還有條不紊的。首先是蜂窩煤機子的尺寸和爐子的尺寸要相符,，打出來的蜂窩煤放進爐子里才大小合適,。其次，要搭配好做煤泥材料的具體比例,，煤末,、黏土和水的多少是關(guān)鍵,。黏土太多，蜂窩煤燃得不旺,，火容易熄滅,；黏土過少，煤泥太干,、太散,，不容易攏到一起，即使做出來了,，也不光滑,，會不停地掉煤渣。

       我做了兩天精心的調(diào)研,，整理出來兩頁做蜂窩煤的注意事項,。雖然準(zhǔn)備得很充分了，但心里明鏡子似的知道,，那畢竟只是寫在紙上的理論啊,，誰知道做出來會怎樣呢？我最擔(dān)心的是那一大堆上好的散煤讓我給毀了,。如果做出來蜂窩煤燃不旺,，那我就罪孽深重了，北方的隆冬,，教室里沒有火取暖,，那些學(xué)生們可怎么辦？ 

周日返校的路上,，我一路走一路忐忑,，思前想后，敢不敢動手做蜂窩煤呢,？

        當(dāng)傍晚回到學(xué)校,，還沒進校門，透過高大的鐵柵欄,，我驚訝地看到這樣一幕：在我的辦公室門前,，鋪了一地圓圓的蜂窩煤，原來那堆散煤沒有了,。

我趕緊小跑著去辦公室后面的教室,，發(fā)現(xiàn)三年級教室前面的空地上也同樣整齊地晾曬著很多光滑的蜂窩煤，那一大堆散煤也不見了,。

        教室的門鎖得好好的,，整個校園里悄無一人。

當(dāng)我返回辦公室,，在門前的水泥臺階上,，看到一行流暢,、有力的紅色粉筆字：“石老師，今年將是一個暖冬,。”一個個字,，像是一簇簇燃燒的小火苗，歡快地跳躍著,，發(fā)著紅彤彤的光,，在冰涼的水泥地上一字排開。

我一下子就認(rèn)出了那熟悉的筆跡,，還會有誰呢,？當(dāng)然是那個“愛笑的男孩”！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倔強的男孩,，臉上保持著慣有的微笑,，用僅有的一只右手拿著鐵锨，右腿幫著一下又一下地頂起鐵锨,，把散煤和黏土混到一起,，又舀來水，一瓢一瓢地澆上去,。那只完好的手,，揮動起鐵锨，把它們和在一起,，然后把沾過水的蜂窩煤機按壓在濕潤的煤泥堆上，用力地按了又按,。最后,，一個個滾圓漂亮的蜂窩煤被小心地擺放在空曠的場地上。左邊的那半截袖管,，像是一面飄揚著的小旗,，迎著冬天的風(fēng)，陪伴著那個滿頭大汗的男孩,，為他歡呼,，為他蹁躚而舞。

       那個冬天,，我清楚地記得,，是1998年的冬天，的確非常暖和,。

       后來,，我去了很多個大城和小城，但遙遠的花溪鎮(zhèn)里的那個“愛笑的男孩”,，仿佛一直都伴我走過萬水千山,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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